童年的英雄夢
汪: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應該是我的父母。父親叫汪永源,是汪家的長子,勤勤懇懇,任勞任怨,對人特別誠實、忠厚,從來沒有害人之心,是個非常樸實能干的人。我母親行善,愿意幫助弱者。二十年代,我家住在山東靠近安徽北部的農村,由于生活艱辛,窮得過不下去了。父母就決定離開那里,逃荒到微山湖去。當時我姥姥家已從外地遷到微山湖了,等于說母親是逃到娘家去了。父親有一門手藝,專門給人家劈樹根。因為我們那里到處都是樹,我小時候還有,都是很大的樹。樹木都做了屋梁等東西,而樹根要專門有人劈開才能燒,父親就是出這個大力的,扛著大镢和其他工具,在方圓幾十里的地方,到有錢人家攬這種活干。
剛到湖邊時,全部家當就是兩只筐子,什么都沒有,要重新建一個家談何容易?但我母親很能干。我的舅姥爺在當地是地主,而母親人窮志不短,和她舅家根本就不來往,自己在湖邊弄一個窩棚,全家在里面維持生活。那時候父親在外面給人家扛活,能掙多少掙多少。全家的生活負擔基本上是由母親來承擔的。在春夏之交的時候,母親就領著兩個哥哥和大姐到湖里撿那些能吃的東西,像荸薺、蓮子、藕。記得我小時候還吃過糠,幾天拉不下大便。還吃過蝗蟲、螞蚱,抓住了哪有油炸?都燒著吃,吃得滿嘴都是黑灰。那么窮,但母親在別人面前從來不低頭、不彎腰,就靠自己去拼去干。直到快解放時,家里終于買下了九畝地,這全都是我母親自己折騰成的。
祁:你長得像誰?
汪:像母親,但皮膚黑像父親。母親遺傳給我的最主要的特征是自強不息的性格。你想,她到微山湖時就是兩只筐子,而她卻獨自創出一個家底來,這多不容易。
我在家里八個孩子中排行老七,是男孩中最小的。小時候能活下來也不容易。兩三歲時得了一場很重的病,怎么也治不好,父母也覺得沒什么希望了。農村孩子失掉就失掉吧,就把我扔在一邊不管了。據說過了一兩天后,又聽到我哭,父親才又把我抱回來,一看活過來了,就舍不得了,抱到離村十幾里路遠的一個什么地方,找到一位非常有名的大夫,我隱隱約約記得那人給了我一個鵝蛋。從那以后我的病就好了,再也沒有生過什么大病。聽母親講,生病時神婆子要家里大人換童子,也就是花錢到陰間去把命換回來。家里窮沒錢,說不換。四個兒子,那三個都為了保命換了童子,就我沒換,可見我還是命大。
因為死過一回,又是最小的兒子,父母就比較疼我。這樣也使我養成一種無拘無束的天性。我們那里有個規矩,孩子是不能上桌子吃飯的。而我卻非要爭著上桌子。大人實在沒辦法也就只好把我弄上去,吃點東西就“走吧走吧”,給打發走了。那時候心里不平衡,想你大人能上桌子,我為什么就不能上。這種有自己的主張,愛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性格也有吃虧的時候。記得三四歲時,見大人喝酒,就想知道這酒是什么味道,大人們為什么那么愛喝?父親的那點酒是很珍貴的,裝在一個大綠瓶子里,放在桌子上,誰也不敢碰。那時候我還光著腚,不穿衣服。我們那里的男孩子天一熱就不穿衣服了,光溜溜地到處跑,太窮了,也沒衣服穿。我當時一心想嘗嘗酒,又夠不著,就搬個小凳子站上去。趴在酒瓶口上去喝,結果凳子翻了,酒瓶也掉到地上給摔碎了。哎呀,那次闖禍,讓老父親一頓好打。
小時候在村里是個不太聽話的孩子,能夠滿村跑的時候,就能把前后三個村里的光腚娃娃們攏到一起玩打仗。他們也都喊我“大王”。到一九四八年,我們那里解放了,共產黨執政,父親成了村里的第一任村長。我也當了兒童團長。成天領著小伙伴們站崗放哨,查路條,參加斗爭地主的會啦;跟著大人們呼口號啦;到地主家去檢查啦。于這些事我都是積極分子,而且非常認真地執行著所謂的“公務”。有一次,護地的兒童團員跑來報告,說我表嫂拿了村里交公糧的豆子。我一聽就追到表嫂家,逼她把豆子還回去。氣得表嫂跑到我家里來又哭又鬧。我那個舅姥爺是地主,他就恨我恨得不得了。他有點為富不仁,我隔兩天就領著我的光腚兵到他的地里去折騰一下,把他種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小瓜都給拽下來。沒上小學前就是這么頑皮。
那時候父親雖然當村長,但實際上是我母親在后面操縱著,在我的記憶里,村里開會,研究土改、支前、組織生產自救什么的,總是母親站在眾人面前講話,指揮。
祁:那為什么不讓母親直接當村長呢?
汪:農村封建呀。母親生育撫養了八個孩子,又白手起家創下一個家業。解放初期在那種社會動蕩、變革的情況下,她又支持和協助父親做村里的工作。那么有頭腦的人,可到去世時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。小時候叫什么我不知道,在她進了汪家的門以后,就一直叫汪王氏。而我父親為什么能當上第一任村長,是因為我們那里的地下黨知道我大哥很早就在外面參加了八路軍。在淮海戰役前后,國共兩軍經常在我們那里拉鋸,一陣兒我來了,一陣兒他來了的。地下黨就讓父親當秘密交通員,利用他長年累月扛著大镢四處給人家劈樹根,打短工的身分,給共產黨送信送東西。到五六十年代,地區的領導還經常去看望我父親,沒忘了他這個老交通。可惜的是他沒有文化,那時給他個信也不認字。否則也就直接參加革命了,不會成天去劈樹根。
祁:干劈樹根這個活需要力氣也需要技巧,知道在哪個地方下斧頭才行。
汪:對對,因為那些老樹根都盤根錯節。后來父親到了青島后,一聽說劈木頭就來勁了,坐在小板凳上劈。母親就對孫子們說,那是你爺爺的老本行。
祁:你大哥對你影響大嗎?
汪:有一點。大哥在我出生前就離開家了。他也是個性格很剛烈的人。小時候給地主家放豬,受地主家少爺的欺負,常常被打得渾身是傷痕。有一次遇上了大風雪,迷了路,天黑了又丟了幾只豬。他那時候才十二三歲,就一個人沿著湖邊到處找,那大雪天里哪里能找得到?見找不回來,他也害怕,因為回去肯定會受到地主家的毒打。索性扔掉羊鞭,連家也沒回就走了。結果,他一走,卻給家中帶來了災難。那幾只丟失的豬都是要賠償的呀。為還清這筆賬,父母親也是苦了好多年。到了一九四八年我才第一次見到他。
記得那是一個夜里,一陣馬蹄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了,爬起來一看,家門口站著十幾個兵,原來是我大哥回來了。當時他才二十剛出頭,就已經是解放軍的團參謀長了。在淮海戰役打響之前,部隊轉移到了我們這邊,離家近了,他才特意跑回來看看父母親。看到大哥挎手槍,騎戰馬,帶兵打仗。哎呀,我那個羨慕啊。覺得自己這個兒童團長比大哥的神氣可差遠了,就想跟著他也到部隊去當兵,幻想著將來當將軍。可是大哥說,你這么小,誰要你呀,快去玩去吧。
祁:一句話就給打發了。
汪:年齡太小,沒辦法呀。大哥只在家呆了一天就走了。我呢,當兵不成只好退一步求其次,對村里的民兵發生了興趣,除了管管兒童團外,成天跟著民兵們,見他們干啥我也干啥。很冷的天,民兵們夜里巡邏,我晚上也不回家,跟著他們在雪地里一二一地走,困了就爬上大炕擠在大人堆里睡一覺。當時淮海戰役已經打響了,我深怕民兵們也去參戰把自己給丟下,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。可惜,仗沒撈著打,倒是打了不少野鴨子。微山湖一到冬天野鴨子成群,民兵們打了來燉豆腐。夜里巡邏回來,熱騰騰地端上來一鍋,對我來說真是美味佳肴。那時候我才知道,人晚上還有吃夜餐這一說。
祁:假若你要是早生幾年,恐怕就是另外一種命運了。
汪:肯定的。小時候聽大人們講《水滸》,那些梁山好漢不畏強暴,敢于抗爭,行俠仗義,替天行道的故事對我很有感染力。想象著自己也是一條好漢。另一方面,我們家鄉那一帶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斗爭也很激烈,有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。
祁:對。電影《鐵道游擊隊》就是表現了微山湖地區的抗日斗爭。
汪:所以我有時就想,這一生,晚了二十年,沒趕上紅軍的年代,沒能爬雪山、過草地、打日寇、趕老蔣,在戰火中馳騁疆場,真是太遺憾了。怪誰?怪自己生不逢時。
祁:你童年時滿腦子都是英雄夢,又想著當將軍。那學習成績怎么樣呢?
汪:學習成績是中上。語文課比較好。老師說我假如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,會是一個高材生。我自打上學,就在學校弄了不少的頭銜兒。從小學一年級到后來上中專,一直都是班長、少先隊大隊長、學生會的頭。學校要搞什么社會活動都是我張羅,這樣就對學習呀、作業呀都糊弄糊弄,應付一下。老師就覺得我不認真。而我卻很喜歡參與學校和社會活動。
祁:請你講講你是怎么把村里的校長給趕走的?
汪:那大概是在一九五三年,我在村里上高小。說是校長,實際上學校就他一個人,是校長也是惟一的老師。校長這個人比較惡,動不動就對學生動拳腳,進行體罰。農村孩子老實,挨了打只有哭一場,也不敢反抗。我呢,愛打抱不平,早就對他憋著一肚子氣。有一次,我見他又打班里一個弱小的同學,就找了兩個膽子大點的同學,商量著到縣里去告他。當天放學后,也沒有回家,三個人找了條船,連夜劃著橫渡微山湖。家里人見我們夜不歸宿,急得不知出了什么事,哪里知道我們第二天早晨已經在縣委門口了。
祁:當時你們多大?
汪:十二三歲。縣委聽了我們的反映后,馬上責令教育部門派專人下來調查。沒想到還查出了這個校長的經濟問題。他不但貪污教育經費,還克扣學生的伙食費。于是就給他一個處分調走了。當時這件事在縣里很轟動,說三個學生把校長給告倒了。實際上這事情對我來說算不得什么,只要小伙伴們不再無緣無故地受氣,不再挨打我就滿足了。新來的校長兼老師姓黃,他一家遷來村里后,他的女兒黃淑蘭年齡和我一般大,成了同學。她容貌端麗,性格文靜,我沒事了就到他們家去,和她父親說事,和她哥、妹妹玩,但是她見了我不說話,我見了她也不說話。
祁:這說明你們彼此之間已經萌發出特殊的情感了。
汪:是的。她是第一個吸引我的女性。我發現愛情往往會產生一種不可估量的動力。在我青年時期,我做任何事情都想著要干出個模樣來讓她看看。十多年后,她終于成為我的終身伴侶。
在炮火中成長
汪:我十四歲時,決定離開微山湖到外面去闖蕩人生。當時大哥在青島海軍部隊。我考入了青島橡膠學校。三年畢業后,分配在橡膠六廠。一九六O年,國家的形勢很緊張,正是經濟困難時期,蔣介石又蠢蠢欲動地要反攻大陸,而且聽說有可能打仗。當時我十九歲,血氣方剛。心想這下從軍報國的機會來了。征兵的時候我報了名。體檢政審也都合格。誰想到廠領導卻堅決不放我走。因為我是廠里的革新能手,生產標兵,又榮獲過“青島市勞模”、“山東青年突擊手”、“全國優秀共青團員”的稱號,領導舍不得。怎么辦?我的蠻勁上來了,用針扎破手指寫血書,“堅決要求參軍,保衛偉大祖國”。
祁:領導被感動了。
汪:沒有。巧的是新兵們集中后,有一個叫賈寶彬的青年被父母哭著、喊著、拽著不讓去當兵,因為當時都在傳說著蔣介石要打過來,做父母的就害怕兒子上戰場。于是征兵的同志就又找到我們廠里來做工作。這樣,我等于說是為了救急才穿上了軍裝。走的時候匆匆忙忙,檔案又沒能及時轉到,在新兵訓練的兩個月里,人家一叫“賈寶彬”,我就答:到!姓“賈”姓了兩個月,反正也是假的,也就無所謂。
祁:冒名頂替。
汪:對。我能當上兵,還真的要感謝這位賈兄呢,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怎么樣。我們那一批入伍的人,倒是沒有像他父母擔心的那樣去和蔣介石打,而是和一個更厲害的對手—美帝國主義交上了鋒。那就是六十年代的援越抗美。
一九六五年,我隨部隊秘密進入越南叢林。那場戰爭打得極其殘酷。我們高炮部隊的任務,主要是對付擁有高精度武器裝備的美軍轟炸機。他那機群飛到頭頂都是黑壓壓一片,又實施地毯式轟炸,炮彈落地火光沖天,掀起的沙石紅土傾瀉下來,足能把人活埋。我們的指揮所正好設置在陣地最高的山頂上,是美軍飛機轟炸的首要目標。而我們的武器裝備不行,又沒有雷達,全靠眼睛觀測。敵人一開始轟炸,別人還可以鉆坑道隱蔽一下。而我是全團指揮排的排長,兵頭將尾,負責觀察戰斗情況。別人可以躲而我必須站在陣地上,向上級通報敵情,組織火力轟擊。最可怕的是敵人發射的火箭,它能火龍似地跟蹤目標,命中率達百分之百。哎呀在那片異國的土地上,我的許多戰友把年輕的生命都永遠留在了那里。一批倒下了,一批又沖上去堅守陣地。所以說什么叫生與死?只有在戰場上才真正能體會得到。
祁:在那種血與火的戰斗中,你能活著回來,也真是奇跡啊。
汪:我有時回想起來,也覺得命運是不可思議的。你注意聽我講這么一件事。在越南我曾經病得很重,住進了一八三野戰醫院。有一天,我突然心急火燎地特別想回部隊去。醫生說你病情剛剛穩定下來,還得治療一段時間才能出院。可是我惶惶不可終日,好像有一種力量在逼著我必須趕快離開。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一個人走了,跑到離醫院很遠的公路邊去等車。等了整整一天,到傍晚才遇上一輛自己部隊的卡車。回到連隊,戰友們見到我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說:“哎呀!你還活著啊?”我挺納悶,問:“怎么了?”原來就在兩個小時前,他們接到通知,一八三野戰醫院遭到美軍飛機轟炸,醫護人員和傷病員全部遇難。而我是惟一的幸存者。聽到這個消息,你想我的心情會是什么樣?早晨離別時他們還都活生生地與我告別,當天晚上就都犧牲了。當時復仇的心理真是達到一種瘋狂。
祁:你們在越南打了多長時間?
汪:我參戰時間是整整十五個月。但是回國以后卻因為說話牽涉到了政治問題。沒少挨批。
祁:說了什么話?
汪:事情是這樣的。在越南,我們在山上,在叢林里忙著打仗,對國內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。后來上級傳達,說毛主席老人家親自發動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破四舊,立四新。而且還多次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了紅衛兵。聽到這些傳達報告我們都激動不已,恨不得能回來看看那大好的革命形勢到底是個什么樣。等到一九六七年我們完成任務從戰場上下來,坐車駛入友誼關時,紅衛兵們還列隊歡迎呢。后來我們到了廣西南寧,看見那些“革命小將”這里一群,那里一伙地又燒、又砸,到處都是批斗會,還拉著人游街。我心想,難道這就是“文化大革命”?這就是被毛主席接見過的紅衛兵?我這人一向是心里怎么想,嘴上就說出來了。我對戰友們說:“這叫什么紅衛兵呀?不就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嗎?這樣亂砸亂打,把社會搞得亂哄哄的,算什么革命?”
祁:這種話在當時是犯忌的。
汪:是啊。另外一個戰友也說:“真鬧不明白,我們在戰場打仗,他們卻在這里胡鬧。”這一發牢騷不要緊,我們的言論被人匯報了,結果我和那個戰友就被勒令留下來反省。好在我的出身是根紅苗壯,說錯話也是認識上的錯誤,可從教育。而那位戰友則因為家庭出身有點問題,當即就被脫去了軍裝,復員回老家種田去了。
祁:這事也影響了你在部隊的前程吧?
汪:當然。從越南回來后,部隊駐在衡陽。我除了挨批外,還領著師里的籃球隊到兄弟部隊去打球,到地方去比賽。那時候我才二十五歲,籃球打得非常好。另外,“文革”前期,盡管學生們鬧得厲害,而部隊還沒有卷進去,但是形式主義和“左”的那一套東西卻很嚴重。軍人再也不爭當軍事尖子,而是看誰背的語錄多。那時候我倒是潛心學習毛主席的著作,又加上讀書過目不忘,張口倒背如流,一下子又成了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。但是,我發現毛澤東思想的核心就是四個字:實事求是。而“文革”中極左的東西都是與這四個字相背離的。因此,在我后來的人生道路上,實事求是這四個字成為我一切行為的指導思想,它使我受益匪淺。
祁:但是在“文革”時期,你如果實事求是,那就得倒霉不可。
汪:沒錯。一九七O年,部隊開始“三支兩軍”,我被派到山東萊西煤礦“支左”。一天夜里,我聽說老礦長又被造反派們毒打后給抓走了。我帶上槍,領上一個戰士就去追。找到造反派頭頭后,強令他放人。
祁:他們抓老礦長的理由是什么?
汪:當時“四人幫”之流又搞了個反復舊的運動,造反派們就抓住老干部們斗。我和他們辯論,我說老干部們早就被打倒了,現在是軍代表執政,你反復舊也是軍代表的事,怎么能反到老干部們的頭上呢?因為人家已經不執政了嘛。所以我覺得他們做得沒有道理、不公道,因此就看不慣。結果那些造反派就一起和我哇啦哇啦地辯論,而我也不是吃素的。我們站在那里辯論了幾個小時,最后他們還是沒能辯過我。當天夜里,總算把老礦長從班房里救了出來。但是,這一件事卻斷送了我的軍旅生涯。因為我在階級斗爭的關鍵時刻沒有支持“左派”而是支持了“走資派”,被認為不配做“三支兩軍”的忠誠戰士,于是很快被部隊抽調回來參加學習班,改造思想。人處在逆境中時,是壞事也是好事,它讓你痛苦,也促使你思索。
祁:憂國憂民也憂自己。
汪:另外,也是身體不行了。自從越南戰場下來以后,我就得了一種怪病,穿上黃衣服身上就癢癢,在軍營里吃東西、喝水就嘔吐,可是離開營區就好了。
祁:很可能是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中,腦神經受了什么刺激?
汪:說不清,到醫院里去查也查不出來,反正是到了晚上,看著別人呼呼大睡,自己成夜合不上眼。結果部隊夜里查崗、查哨都成了我的事了。我想再不走,長期耗下去身體就完蛋了。后來政委沒辦法把我找去,說能不能先調到機關來。讓我到宣傳股去。我說不行,不能再在部隊干了。他說你吐吐給我看看,說著就拿來痰盂。我喝了點水,一會兒就“嘩”地翻腸倒肚往外吐,連胃液都吐了出來。他一看這種情況也只好批準讓我走了。本來那一批復員的名單里沒有我,而是一個姓姜的同志,是臨時把我倆的名字給換了。
祁:您參軍是頂著別人的名,結果復員時又是頂著別人的名。
汪:是啊。所以說復員軍人都有醫療補貼,而只有我沒有。回來都兩三年了。別人說這不合理呀,全中國的軍人復員都有這筆錢,讓我給部隊寫信問問。我寫了信去,這才又給我補了一千多元。因為當時部隊有人認為本來不該我復員,但領導同意放我走后,通知就下得很突然,先是讓我去勝利油田,我去一看,哎呀!上這里來干什么呀。就回去辦手續回青島,回到了參軍前的市橡膠六廠,又重新干上了制造膠帶膠管的老行當。
祁:你從小想干大事,想當英雄,想成為將軍。結果在那個動亂的年代,你的英雄之旅等于說是走了一個圓圈又回到了起點。
臥薪嘗膽
汪:我再給你講講歷史,橡膠九廠,也就是現在的雙星,是我們國家比較老的一個國營制鞋大企業,一九五三年它屬于輕工部,一九五五年行業規劃把它劃到了化工部,在全國十二個橡膠廠中排名第九,是縣團級單位。橡膠九廠的前身叫大元橡膠廠,創辦于一九二一年,原是一家私人企業,主要生產膠鞋。在解放前,企業很不景氣;解放后,人民政府為扶持民族工商業,多次給大元橡膠廠增加訂貨任務,才使它有了生機。抗美援朝戰爭時,這個廠負責為志愿軍做軍鞋。由于資本家采用偷工減料、偷稅漏稅、行賄等手段盜騙國家資財,給軍需供應造成了損失。一九五二年這個廠的老板被青島市人民法院判刑后,資方無力償付債務,表示以廠抵押。所以這個廠沒有經過公私合營、或者說沒有經過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這個過程,政府就把它接管過來,成為國有企業。所以,這個廠做鞋的歷史和我們黨的歷史一樣長,至今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了。可以說在我們國家做膠鞋的企業中,它的歷史是最長的。
雖說像膠九廠是國營企業,但是到了八十年代,廠里的全部家底仍然還是三十年代的老設備、老工藝,四十年代的老廠房。生產的產品,也是僅僅供給山東地區的民用解放鞋。銷售的基本區域是北到德州,西到聊城、菏澤,南到棗莊。
祁:山東之外就不管了?
汪:它是受計劃經濟調控。山東之外沒有它的計劃和任務。所以農村一實行改革,農民的生活水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,我們的黃膠鞋就賣不出去了,造成了很大的積壓。
祁:在一九八三、一九八四年以前,廠里的領導班子是個什么狀況呢?
汪:兩千人的廠子,八個正副廠長,五個正副書記。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是“文革”中上來的造反派,一部分是落實政策回來的老干部,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幫勢力,誰也不服誰。只有我是從外廠調來的,沒有根基。
祁:我曾經聽張瑞云講,有一次青島連續下大雨,許多工人的家都漏了。她去懇求廠長,讓把堆在廠里的油氈先借給工人拿回家遮遮風雨。那位廠長的一雙腳蹺在辦公桌上,背靠在椅子上似乎在閉目養神。她說她站在那里說了半天,廠長不但沒有同意,甚至連那雙腳都沒有從桌面上放下來。這件事對她刺激很深。
汪:是的,沒有多少人真正關心工人。十幾個廠級領導成天為坐一輛破吉普車鬧意見,還有幾個干部長年在青島附近的溫泉和療養院租著房子,有的人一年盡管去不了幾次,但就是要擺這個闊氣,花著廠里工人們掙的血汗錢一點不心疼。
所以他們在工人們中間沒有多少威信。廠里的二車間是煉膠車間,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。活臟,為了省衣服,干活的時候連褲衩都不穿,只在下身圍一塊遮羞布。平時廠領導都不敢進這個車間。有一次,有個領導進去,“嘣”!后腦勺上挨了一塊膠疙瘩,他回頭看是誰扔的,另一邊又飛過來一塊,打得他抱著頭跑了出去。還有一個管生產的廠長在澡堂洗澡,工人們能把他從池子里拽出來在他的光腚上打巴掌。
祁:嘖嘖干群關系都到這種程度了?
汪:下面的各部門也是山頭林立,各霸一方,而且各有靠山,盤根錯節,相互之間明爭暗斗,你稍不謹慎,就不知踩響了哪顆地雷。就這么亂呀!我記得有一次原化工部橡膠司在青島開會,按理說你開五天的會,起碼也應該到下屬的廠子里來看看吧。廠里的領導特意去請司長來,人家根本就不屑來看你這個廠,給我們下的結論是:再來看你們橡膠九廠,等到十年以后吧。
祁:你在這種狀況下具體做什么?像你這種性格的人能甘居現狀嗎?
汪:不甘心又怎么辦?我上面沒有靠山,下面沒有根基。想的只是怎么先立住腳,同時又不能陷進他們的派系漩渦中去。所以,來廠后,我不管你哪個派,不拍、不拜、不結幫。這是我的原則。后來有人說我這個人不能干副職,這純粹是胡說八道。怎么不能干?在九廠,我足足干了八年黨委副書記兼政治部主任。在中國的官場上,大到國家,小到一個單位,你正職演什么角色,副職演什么角色;我心里爛明白。所以能表面裝樣子,也能干實事。
祁:看來你是在臥薪嘗膽。
汪:是啊。我沒事了就下車間。工人們一見我去就喊:小主人來了!因為在廠領導中我的年齡最輕。膽大點的女工也不把我當領導看,說:小主人你幫我盯一會兒,我去上個廁所。我就替她坐在生產線上千活。這一盯往往就是一兩個小,等這個女工慢慢悠悠地回來了,另一個女工馬上又讓我替她盯著。常常是一走進車間,就在生產線上下不來了。這樣,使我逐步了解了膠鞋的工藝流程、生產管理,從鞋幫的制作,對各種橡膠材料的配方加工直至膠鞋成型的技術都了如指掌,成了一名真正的“鞋匠”。由于我是分管政工和共青團工作的。我就抓兩支隊伍,一支是共青團、民兵;一支是復員軍人。
祁:你抓住了青年,等于說抓住了最主要的力量。也為你后來創雙星大業培養了一批得力干部吧?
汪:那是后來的事。而在當時,這些青工可不得了,他們雖然沒有派性斗爭,但卻成幫結伙,橫行霸道。誰惡,誰的勢力大,誰的身后就跟著一群人。他們在廠里見哪個小女工長得俊,就逼著人家下班后晚上不回家陪他們去喝酒。出了廠門也是經常與街上的“小哥們”打群架。
就說那個煉膠車間,當時就有個幫主。平時吆五喝六的,走到哪兒也是前呼后擁。他那個車間,當領導的都不敢進,就他在里面稱王稱霸,簡直不像話了。廠里抓整頓,那里是個死角,沒人敢去,我說我去。
一聽說我去檢查,他手下的那些小弟兄們馬上跑去通風報信,等我走到車間門口時,聽到里面喊:“快快!老大來了!老大來了!”
祁:啊?鬧半天您倒成他們的“老大”了。
汪:哈哈廠里還有一個年輕人叫陳順來,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工地上對其他人說,你們都回家吧,這些活我晚上一個人干就行了。我發現他是個很仗義的人,而且知道關心人、體貼人,就開始注意上他了。他身邊也圍著一群小青年,盡是些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主兒。但只有我說話他們聽,背地里都叫我“老大”。后來這兩人成為我在廠里推行改革的“哼哈二將”。
祁:您是怎么把他們降服的?
汪:這些年輕人,在“文革”中也沒能好好地上學,參加工作后工種又不好,再加上年輕氣盛,爭強斗狠,在他們的小圈子里稱王稱霸。如何把他們過于充沛的精力扭轉到正事上來,也是對當時政治思想工作的一個考驗。
祁:記得“文革”結束后的幾年里,人們一聽政工兩個字都反感。您是怎么來做這項工作的呢?
汪:通過組織他們搞各種活動進行思想教育。像搞中國近代史圖片展、廠史展來激發愛國熱情;搞征文比賽、文藝演出、歌詠比賽活躍文化生活,讓他們的精力有處釋放,也給了他們體現自己的價值的機會。同時我還抓勞動競賽,什么“星期日義務勞動”啦,“萬雙無次品競賽”啦,一個活動連著一個活動,把思想政治工作同具體生產過程直接結合在一起。尤其是年輕人看到黨委副書記和他們干在一起,同在第一線上患難與共,干勁也就更大了。在一九八O年前后,許多企業的政工部門都閑得沒事干的時候,我們卻忙得昏天黑地。
在那一段時間里,我認為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培養了一批人才。最早是辦七·二一大學”,你熟悉的王觀根副總裁,宋淑惠處長當時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。“文革”后全國剛剛興辦電大時,我們又成立了青島市第一家企業職工電大班,讓很多沒能上成大學的青年,在幾年時間內既不脫產又完成了學業,使得他們的素質和知識水準有了一個很大的提高。現在的書記王增勝、副總裁耿誠志,還有王蘇剛等人都是畢業于這個電大班的。同時,還一期又一期地舉辦脫產的青工培訓班。我也親自授課。這些經過輪訓的班組骨干,后來有不少人都成了企業改革的中堅力量。雙星現在的很多中層乃至集團領導都是當時的學員。像政工部主任張萃秋等人最早就經過了學習班的培訓。
祁:您這是有意識地為以后的企業改革在培養一支干部隊伍嗎?
汪:任何一個政黨、集團或者企業,要想實現理想,開創事業,首要的任務就是培植人才,發展隊伍。照理說我是以階級斗爭為綱那個年代鍛煉出來的干部,不是學經營的。從團支部書記、團委書記到部隊又當政治指導員,轉業后又干政治部主任和黨委副書記、書記。按通常的話說,是吃政治這口飯的。
但是,一九七八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,我接受得最快。鄧小平、胡耀邦在七八十年代的講話我不知看了多少遍,那時就琢磨,既然農村已經開始實行承包責任制,就必然會沖擊到城市,產生新的社會變革。我開始意識到,一旦出現新的市場經濟,像我這樣的一大批人就能夠發揮自己的才干了。所以,在一九八二年底,于東啟要離休時,一再向上面推舉我接替他黨委書記的職務,說要想把九廠搞好,除了汪海沒有別人。而且還在全體黨員中搞了個民意測驗,我的得票率超過百分之九十。但是報到市橡膠公司,半年沒有回音。不上不下,給吊了起來。傳回來的話呢,說是汪海太年輕,擔任上千人的大企業的黨委書記,要慎重考慮。而實際上是主管我們的橡膠公司的領導在里面“做文章”,想安插他自己的人,所以就在我身上做手腳。當于東啟告訴我是怎么個情況后,我挺窩火,騎上自行車就去了市委組織部。我說:我不是要官,而是要爭這口氣。這個黨委書記不當可以,但有人在里面治我可不行。這樣,上面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人來管這個廠子,就在一九八三年,市委組織部派人親自來到橡膠九廠宣布我為黨委書記。
祁:從此大權在握了。
汪:對呀。在中國你即使有一腦袋的好想法或者改革措施,但手中沒有權的話,一切都是空想,是紙上談兵。當然,對于我個人來說,當上這個廠子的第一把手,也是我真正地誤入鞋(斜)途了。
祁:成了鞋王。
汪:準確地說成了鞋精。